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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34 朝堂暗涌
 他这里话音一落,蓝泽就要出声申辩,刚说了两个字却被皇帝挥手打断。皇帝示意内侍将奏折传下去,扫视众位臣子:“你们以为如何?”

 蓝泽半辈子也没写过多少折子,除了每年例行请安与谢恩奏折,与上次告发晋王密奏,这还是第一次参与政务朝会,第一次有幸刚写了折子便被六部九卿传看。然而此时此刻,他却没有任何荣幸之感,除了忧惧就是忧惧。

 折子朝臣们手上传了一圈,后又回到皇帝面前御案上。殿中有片刻宁静,皇帝垂目而坐,似乎又仔细审读蓝泽写下折子。阶下众人不动声看了看身边同僚,后还是礼部尚书段骞当先开口道:

 “臣以为王大人所言极是,襄国侯该当严惩。虽则事出有因,但朝廷与皇帝颜面实是被丢了,身受皇恩却不知以君为先,只念一己之私,襄国侯此举甚为不妥。”

 段骞与王韦录同进同退,朝中上下都知道他们两人乃是一体,两人言语一摆明,也就给王系官员对待襄国侯态度定了调子。以刑部尚书和都察院都御使为首几人互相换了一下眼色,先后站出来说话。

 “皇上,臣以为襄国侯世代蒙荫,岂会沦落到变卖家产才能还债地步,这分明是故意挑衅君威,实乃大不敬也。”

 “臣认为襄国侯强占民财之事也应清察,此事还有可能是他不法先,眼要酿成祸患才来反咬一口。”

 “襄国侯昨辱没朝廷,今又擅自进朝污蔑内官,该当治罪!”

 听到此处首辅王韦录轻轻咳嗽一声,开言道:“是否污蔑内官且当别论,臣听闻内务府中有些掌权太监以权谋私,合该借此查一查才是,这不只是为襄国侯,也是为皇上。”

 对于他来说,可以强硬下襄国侯,但却不能给太监开,否则就是坐实了他与内臣勾结之事。见皇帝静静端坐不置可否,他又补了一句,“襄国侯藐视君王是一则,内务府之事是另一则,若真有人不法,实该惩戒。”

 这是他自清之词了,既然敢要求严查内务府,也就表明他自己并无与首领太监孙英勾连。皇帝闻言抬起了眼睛,将他与开口说话几个臣子都看了一圈,终朝蓝泽道:“你有何话讲?”

 蓝泽忙急切自辩:“微臣忠心赤胆,绝无藐视皇上意思,昨之事是臣思虑不周,臣…”顿了一下,他把将要口而出“请求宽恕”咽了下去,言道,“臣请皇上降罪,甘领责罚。”

 虽是刚进冬日,文英殿四角却已经燃着火笼,光焰灼灼,将整个殿宇烘得温暖如。蓝泽外头冻得身体发僵,进屋不久就恢复了过来,到得现心中打鼓,额角已经滚下汗滴来。

 皇帝伸手到御案上,将蓝泽洋洋洒洒写了千言申诉与请罪折子缓缓合上,然后随意甩到一边,开口道:“你擅自行事辱了朝廷体面,领罚是应该。今年常例就不要领了,罚没入库。”

 蓝泽总算没有糊涂到底,皇帝口中“库”字刚落,他连忙伏地猛磕头,高声道:“谢皇上开恩!谢皇上开恩!臣后定当谨言慎行,行事之前深思虑,再不给皇上招惹麻烦。”

 也不知皇帝后面是否还要说出别责罚,他这样一谢,皇帝便没接着再说。蓝泽头触地上,心中暗道好险。只罚常例,这已经是轻轻责罚了,等于是什么都没罚。

 大燕开国时定下规矩,各等公侯除了初受封时奖赏之外,每年皆会收到朝廷下发常例银俸,千两左右银子加上一些赏赐,并不值什么,公侯们自然不靠这个过活,只是一份君恩而已。皇帝不痛不罚没了蓝泽本年常例,也就表明了一个态度,方才那些朝臣所说蓝泽罪状,皇帝都不认可,轻轻放下了。

 蓝泽高声谢恩完毕,皇帝扬脸叫起,然后殿中便又出现了一瞬静默。能够进入文英殿议事臣子,官做到这个份上,都练就了一身人前不本事,此时脸上都是没什么表情,只有不开口静默才能反应出他们正考量忖度内心。

 蓝泽受不受罚其实他们并不关心,他们意是皇帝态度。好比两头猛兽对峙抢猎物,那猎物死活无关紧要,重要是两头猛兽谁能占得上风。而首辅王韦录此刻静默似乎已经说明,他落了下风。

 段骞身为礼部尚书,清之首,许多时候要做出个态度来体现自身刚正不阿。当所有人都选择沉默时候,往往先开口就是他。只见他一朝服下拜,俯身跪了地上,慷慨陈词道:

 “皇上,君王之威不可犯,朝廷颜面不可失,我大燕国富民强,朝野祥和,举国安居乐业,正是繁荣大治之时。襄国侯蓝泽却于京都腹心之地上演变卖家产抵债闹剧,哗众街头,辱没国体,引士林学子误会非议,使吾主吾朝蒙上不白之冤,平遭世人指摘,实是罪不容赦!此等罪过,岂是罚一次常例便能赎偿,臣请皇上重办襄国侯,以全君王与朝廷颜面!”

 御案之上罗列着几堆折子,皇帝面无表情,从右手边第一摞上拿了上头几个,一甩手,数仍了御阶之下。“段爱卿,你说道理和这上头大致相同,昨里朕已经看过了。”

 不通过内侍转递,而是扔了折子到地上,这举动本身就说明了皇帝态度。刚刚还附和王段二人几位朝臣俱都眼观鼻鼻观心,没有跟风。段骞跪行几步捡起了折子,匆匆扫过之后便将之紧紧捏手中,攥得指尖泛白,半晌言道:“…臣认为几位御史说得有理,会馆文人大哗,街头观者聚集,所谓‘险酿民变’,诚然不虚。”

 皇帝顿时冷笑:“呵,朕竟然不知你口中繁荣治世,只凭一个勋爵卖几件家当就能民变。原来朕座下治世,竟是如此岌岌可危。”

 段骞一惊,连忙叩首:“臣失言,臣意思是…”

 “不必说了,散朝吧。”皇帝一挥手打断他,从鎏金九龙座上站了起来,吩咐道,“襄国侯回去闭门思过,他所奏之事,贝成泰主持查明。”

 让内阁次辅去主持调查内务府宦官,实是有些大材小用,不合常理。但贝成泰向来不属王韦录一,皇帝此言一出,也就是很明显表了对王首辅不信任。朝臣们顿时各有所思,御阶上内官摆驾,皇帝已经举步离开了。

 一众臣子只得俯身山呼恭送,蓝泽还高声嚷着“谢主隆恩”待得皇帝一走,蓝泽身子一歪差点摔倒,实是这半紧张过度,骤然松下来就没了支撑。

 殿里朝臣三三两两退出,大多数都绕着蓝泽走。首辅王韦录沉着脸大步走出殿外,礼部尚书段骞慢慢从地上站起身来,朝蓝泽冷冷盯了一眼。唯有次辅贝成泰缓步踱到蓝泽身边,笑眯眯道:“襄国侯受惊了,听闻侯爷有病身,还是早点回去歇息吧。”

 蓝泽连忙堆了笑脸:“本侯家中之事还请贝阁老费心详查,改得空,一定登门拜谢。”

 “哎,不必。”贝成泰笑道,“本阁受命清查此事,为了不惹闲话,还是与侯爷互相避开为好。侯爷放心,本阁定当心秉公。”

 “多谢阁老。”

 两人作揖道别,贝成泰转身出殿。蓝泽经了这几句对答方才有些踏实之感,举袖擦了擦头上汗水,深一脚浅一脚步出文英殿。到得殿外,着天边升起微光,蓝泽举头认真看了一会檐下高挂太祖手书。

 文英二字,自燕朝开国就挂了这里,当年初代襄国侯也曾屡屡入见参与国事,谁想多年以后传到这一代,他蓝泽生平第一次进殿却是为了这样荒唐事情。长长叹了一口气,蓝泽脸色颓败地缓缓朝宫门行去。

 …

 头高起之时,长平王寝房雕花嵌金门扇方才打开,近身伺候婢女内侍鱼贯进门,服侍他沐浴衣了约有半个时辰,他才下楼用了早膳,然后晃晃悠悠步入后园去散心。

 与平一样,散心游园时候他身边是没有仆婢跟随,园子里也没有来往做事下人碍眼,偌大花园只他一人。长平王走走停停,片刻后绕过一道假山,嶙峋山石之内却闪出一个人来。

 “王爷,蓝侯回府闭门思过去了,次辅贝阁老受命调查此事。”闪出是长随贺兰,假山之后原有密道通向外头,许多时候他都从这里秘密进内宅。

 长平王斜靠着山石远目看景,贺兰低声将早朝事情一一奏报,殿中诸人言语竟是都一字不差复述出来。须臾奏毕,长平王缓缓勾了角,眼角眉梢俱是笑意。

 “三小姐实是妙人啊,本王原以为还要布置些许,不想她竟这般行事,省了本王许多力气。”

 贺兰垂首道:“恕奴才直言,蓝三小姐此举其实凶险,一个不慎兴许惹来大祸。”

 “不是有本王么,怎会有祸。”长平王轻拍山石,转而思忖道,“只是她应该不知朝中局势,也不知会有本王助她,却敢行了这事——是说她胆大呢,还是莽撞?”

 “奴才以为是莽撞。皇上喜怒难定,蓝三小姐思虑欠妥。”

 长平王沉道:“或是通慧到极点,可以准确猜度父皇心意…”

 贺兰道:“蓝三小姐深居闺阁,应该不会。”

 “算了,且不管这个。贝成泰既然接了此事,那么咱们就助他一臂之力。”长平王轻轻弹指,乌眸中映了转,“上次段骞指使御史张寒血洗池水胡同,本王要与他算账还未曾寻得良机,这次正好,去告诉唐允动手罢。”

 “是。”贺兰躬身应了,问道:“是否要留下痕迹指向贝阁老?”

 “不必,即便不指向他,王韦录也会疑心是他所为,父皇会。”

 长平王折了一条枯黄柳枝手,慢慢把玩,“贝成泰暗中襄助太子,借他调查内监与王韦录当口,抹掉王系重要段骞,太子殿下和王韦录梁子不想结也得结了。况且父皇虽不喜王韦录,但不喜儿子勾结重臣左右朝堂。”

 余下话他没有说,贺兰也已经明白了,不暗暗佩服主子一石三鸟之计。若将此事办成,那么一则除了段骞,二来让贝成泰身后太子与王系结仇,紧要,是让皇帝疑心太子。这件事分量颇重,贺兰下定决心,一定要协助唐允仔细办差。

 于是贺兰正道:“奴才明白轻重,必定做得干净,不牵扯王爷。”

 然而长平王却笑了笑,心思已经不这上头了,他将手中柳枝弯了几弯,转眼折成一枚五瓣花朵形状,放掌心仔细端详一阵,回忆道:“上次见面时候,她袖口梅花似乎就是这样罢。只是她心里思虑太多,连衣上花朵也笼了愁。”

 他合起手掌,将柳枝编成小花握住,“她路要她自己走,本王帮她,亦是帮自己。”

 …

 勤政殿中,皇帝坐紫檀书案前提笔批折。右手边批完折子已经摞了高高两叠,左手边未曾审阅还有很多。他登基十多年来好事坏事都做过,私下里臣子们对他褒贬不一,然而无论是谁都不会否认一个事实,那就是他很勤勉。

 只要不生病,这位皇帝从不缺席朝议,不拖懒,送进宫里折子都是当审批,迟不会拖过三便能答复,比他父亲祖父勤谨得多。这一,依旧是老太监康保御前伺候,因为早朝上有了襄国侯一事争执,康宝知道皇帝可能心情不好,是以比平加谨小慎微,时时注意着皇帝动作。

 到午间时候,一直潜心批折皇帝突然停了下来,握着笔沉思半晌,抬头道:“叫马犀来。”

 马犀名为御前侍卫,实为皇帝心腹近臣,掌暗中刺探之事。皇帝要见他,那么就是要吩咐一些私密事情了。康保一听不敢怠慢,飞出去亲自宣人。须臾马犀赶来,康保笑着引他进了殿们,之后招手一挥,带领殿中大小内侍们匆匆退了出去,返身紧闭了殿门。

 勤政殿中门窗紧闭,光从长窗明纸透进来,照见殿中扬起粒粒微尘。四周安静得能听见人呼吸,每当马犀御前时候,大多都是这样静谧到极点气氛。

 皇帝靠坐龙椅之上,手中御笔早已放下。窗外光线侧打他脸上,这年过四十却依然保留了几分俊朗容颜便加轮廓分明。

 只是他一半侧脸着光,另一半却淹没殿中昏暗里,明暗错如此鲜明,使得他面容呈现出一种怪异霾。他板着脸孔,没有多说别,径直开口询问殿中央跪着密臣:“襄国侯蓝泽变卖家产事情,查出了几分?”

 马犀一身侍卫服侍,却比一般御前侍卫身材瘦小,跪地上时候就像蜷缩角落里猫。他磕个头行了礼,用恰好让皇帝听到声音恭谨回禀:“臣已查明,襄国侯原本并不知情,闻听此事还大发了一顿脾气。”

 皇帝留暗影里一侧嘴角便微微扬起,与未有半分笑容脸孔形成鲜明反差,“朕就知道他没有这个胆子。说吧,是谁做?是他府中狂妄清客,还是哪个亲眷?”

 马犀禀报道:“是他女儿。”

 “女儿?”皇帝眉毛顿时扬起。

 “是,襄国侯府中三位小姐,一嫡两庶,小女儿远青州未到京城,二女儿被祖母足,这次行事是大女儿,是襄国侯唯一嫡出,族中行三,人称蓝三小姐。”

 皇帝沉,继而问道:“多大年纪?”

 “十三。”

 “十三岁…”皇帝微微惊讶,光影明暗里五官动了动,吩咐道,“你仔细说。”

 马犀回道:“昨下午蓝三小姐带人从府中后门运了物件出去,到街上摆摊变卖直到掌灯时分,这期间她一直躲不远处旁观,然后又带人回府。据蓝府那边密探禀报,蓝三小姐带人有两个是家中护院头领,其余人等近一直散布蓝府周围,似乎是暗中护佑。因为头领中有一人身手极好,密探不敢近前探听,因此只知这些经过,但不能查探详情。”

 皇帝皱眉道,“你说襄国侯府周围有暗卫?”

 “或许不是暗卫。前不久蓝府招揽过一批护院,似乎是蓝三小姐所为,但没得襄国侯同意,终这些护院不能进府,散落府外也许就是这些人。但具体是不是,还要属下继续查实。”

 “嗯,去查。”

 马犀又道:“蓝三小姐和襄国侯父女之间关系不好,昨夜蓝侯闻听此事之后前去问罪,怒气很大。但是没多久后匆匆回返,书房里关了半夜,终便来宫里了。”

 “这么说,他上朝来长跪,许是听了女儿主意?”皇帝着光线半边嘴角也微微翘起,眼中闪过异样光芒,“这个蓝三小姐听上去很有意思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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