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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杨三刀点头答应,背着身子走出了跟车仆役队列。他亦称得上是虎背熊,高大个子往那里一站,无端让人感到安心,于是如瑾这才放心登车,陪了祖母坐宽敞翠幄马车里。

 吉祥和碧桃作为贴身服侍人,一左一右跪坐车门跟前,待如瑾上了车便关门放了帘幄,吩咐车夫扬鞭出门。另有随行仆妇、杂役和护院总共二十多个人,不算多也不少了,一行队列整齐地出了胡同。

 周围巡逻兵士和衙役依然没有撤走,街面上冷冷清清,时候尚早,行人少得可怜。一路笃笃马蹄声清晰可闻,颠簸着走出了好远才来到西城门底下,又等了好一会城门才开。老太太就嘟囔着念叨,“这么早,看来能求得佛前第一柱香了。”

 驶出京郊时候,宽阔官道上是无有人烟。因有崔吉侧,如瑾并不担心路上安全,只微微掀了车帘子观看天边冷月。远山深青色卧影横星空下,道路两旁是连绵旷野和农田,天边月是亮银色,像是地上寒霜一路蔓延了上去。

 老太太自从出了城门没几步就靠枕垫上睡着了,马车左右晃动着也未曾影响了她。车厢壁上挂着一盏海棠花琉璃长角灯,小小火焰跳动着,映出老太太枯瘦面孔,以及睡中嘴角下一道涎水。

 祖母是真老了。如瑾无声感叹着别开眼睛,不想再多看一眼,她知道,若是祖母清醒着,一定不喜欢被人看见自己此时模样。

 吉祥掏了老太太常用软绫帕子,轻轻将她嘴角口水擦掉,然后又低着头跪了一旁。如瑾低声朝她问道:“上次荷包里药粉事情,祖母可又催过你?”

 吉祥下意识去看老太太眼睛,见她仍然睡着,喉咙里也发出呼啦啦伴着杂音鼾声,这才摇了摇头,用低声音答道:“没有,家中事多,她老人家顾不上了。”

 “大约是忘了罢。”如瑾觉得老太太越来越糊涂,不用比以前,就是和刚刚清醒那一阵子相比也差了许多。疾言厉整顿家风,心狠手辣吩咐丫鬟暗地用药粉害人,她这种状态只堪堪维持了不到半月,之后,便是绵病榻力不从心。连番被子孙气着,她身子一不如一了。

 吉祥小声道:“有次听老太太说梦话,说要杀了所有人,要把一切有损侯府声誉人和事都除掉,奴婢当时吓得不轻。深半夜,听到这些只觉得背脊发凉。”

 马车大约是撞了一块石头或掉了一个小坑,猛颠簸了一下,吉祥连忙住了口,轻轻拍打着老太太肩头安抚她。车厢壁上小琉璃灯火焰跳,突突突,将几个人影子扯到左又扯到右。

 老太太头上赤金步摇垂下苏颠簸中晃,如瑾无意识看住那晃动珠穗,突然明白了那包药粉用意。

 老太太一定是想从初混乱时候管起,一件一件将所有事情都捋顺,将所有对侯府不利人事都抹除,就像秋后割麦子,大刀阔斧清除所有污秽…却未曾想到,第一件事还没有完成,她自己身体又衰败了下去。

 且不论这样做法是否妥当,如瑾看着祖母憔悴灰败脸,便知道她也许根本不能实现肃清家门愿望了。除非,这蓝家一个人都不曾剩下,那才是真干净。

 马车一路向前,官道上留下轻微烟尘。东方天边月亮渐渐升高,如瑾隔着帘看了许久,也没见到那月亮升上半空,天色反而渐渐亮了起来,星子成片成片隐去。那一瞬间如瑾心中生出一种怜悯,怜悯那总也爬不过高天残月,它并不是不努力,只是时候到了,容不得它再往西行。

 山寺浑厚钟声惊起远林飞鸟,也惊醒了一直昏睡蓝老太太。她睁开浑浊眼睛,侧耳细听了一会,立刻生了焦急之

 “些些,让赶车一点!寺里晨钟响了,马上就要开山门呢,咱们可别误了第一柱香。”

 这是她历年来拜佛习惯,务必要求得第一柱香方才显得虔诚。京外盛名卓著积云寺就积云山上,此时已经距离山脚很近了。老太太催促之下,车夫用力甩了几次鞭子,拉车马匹碎步小跑起来,一路颠簸奔跑着将马车拖到了半山寺庙门口。

 抢第一柱香香客人数不少,几十口子积聚山门前等着开门,都是四面八乡赶过来。不过好都是平头百姓,并无什么达官贵人,蓝府马车一过来,仆役们上前一驱赶,这些百姓自都识趣散开。皆因蓝府马车十分精致,驱赶仆役们又口称“侯府”什么,百姓们虽然分不清什么侯爵伯爵,但都明白来者惹不起,各自怀了不甘神情走到一边,将寺门前第一位置让给蓝家马车。

 如瑾车中听得外头仆役赶人,侧目看看老太太,见她并无不悦之。以往青州时候,老太太出门拜佛从不仗势驱赶百姓,说这样会让菩萨怪罪,然而此时她却任由下人行事,显然是对这第一柱香寄予厚望,其他什么都顾不得了。

 于是山门开启时候,蓝老太太如愿第一个进了寺庙,佛前上了第一柱香。如瑾陪着祖母跪佛前,朝上看见金身辉煌佛像熠熠生辉,有一种恍惚之感。果然是香火旺盛佛寺,藻井雕梁,金身檀香,整个殿宇里无一处不昭显着富贵之气。这样金灿灿佛祖,会比青州石佛灵验么?

 “施主礼敬完毕,请随贫僧后堂参拜去。”长案旁边侍香僧人突然出声,将如瑾思绪打断。

 她扶着老太太站起身来看了一看,发现这个僧人着实胖得可以。跟随婆子刚刚递过一个十分厚重香油封红给他,他便笼袖中,和颜悦朝老太太说话。

 僧人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和尚,见老太太一脸不解,小和尚便合掌解释道:“能去后堂参拜不是普通香客,皆是佛前有缘人,施主福泽深远,因此能得此殊荣。”

 如瑾心里便明白了,这是封红给得太多缘故。蓝老太太于是怀欣喜道谢,带领众人跟着和尚们去了后头。殿门后守着仆役们这才腾开身子,让其余香客陆续进来。

 绕过正殿侧门往后走,却不是简单一个后堂,而是连通穿堂和两进院子,每个院子主殿里都是一个小佛堂,供着药师、如来等金身塑像。因为有蓝家仆役守着前头主殿后门,这一路行来,蓝老太太就成了唯一香客。

 天色未明,院子里还都点着灯火,那灯柱和灯座都是雕细琢白石,一看便是价值不菲。第二进院子中央是一个小小放生池,秋来莲荷枯萎,只剩了碧汪汪一湖水微微漾着,借着池边灯火光线,还能看见里头沉睡中红游鱼。

 胖胖僧人引着老太太一路拜过去,每拜一处,都要重给一次香油供奉,自然都是十足十封红银子。胖僧人脸上神色越发和蔼,老太太便感叹人家是慈眉善目,然而如瑾看来,他不过是接银子接得眉开眼笑罢了。

 到了后一座殿宇时候,里面供着是一尊卧佛,亦是金身辉煌,佛前海灯莲灯袅袅升出香气,直达殿宇上方高高藻井。有早起打扫两三个僧人周围静静做活,胖僧人带着两个小和尚侍立侧,讲了一些卧佛典故轶事之后,老太太便拉着如瑾再次跪到了蒲团上。

 三叩九拜大礼之后,老太太合着双手闭目祝祷,口中喃喃出声。如瑾已经被胖僧人得没有了任何虔诚之心,闭了一会眼睛就睁开来,却发现胖僧人和小和尚都不见了,就连先前殿中洒扫几个灰衣杂役和尚也不知何时退走了。

 如瑾下意识回身去看碧桃和吉祥,发现这两个丫鬟也跟着主子跪蒲团上闭目祝祷,显然都没发现殿中异常。门口两侧有侍立婆子,檐下灯笼打了她们影子窗扇上,影影幢幢。

 殿门正对着放生池白石莲纹桥,院中灯火杂着已经淡去月华,将周围照成一片朦胧灰白,寂静笼罩着整个院落,连寺庙中本该有木鱼声都不曾听见,一切都显得有些诡异。

 如瑾心中生出本能惊悸来,转头看看祖母和两个丫鬟,发现她们仍然闭着眼睛祝祷着。她觉得有些害怕,忍不住轻轻站了起来。轻手轻脚走到殿门口,她探头朝外看,立时便起了冷汗。

 本该和婆子一起等候殿门外崔吉竟然不见了!

 她特意嘱咐他跟身旁,经了两次突然而至刺杀,这样京郊之地,她劝着老太太暂时放弃男女之嫌,留崔吉守了身边。因此,从前院主殿一路行来崔吉一直跟着,她们祝祷时候他就候殿门外,怎地此时却不见了呢?

 如瑾忍不住踏出了殿门,抓过一个侍立婆子低声询问:“崔领队呢?”

 婆子茫然四顾,似乎这才发现崔吉不跟前,诧异道:“刚才就奴婢身边啊…”

 放生池中突然砰一声响,似是有石子落水。如瑾下意识抬头去看,眼角余光却瞥见厢房侧殿原本紧合门扇变为半开了。

 “引我们进来僧人哪里去了,是不是去了侧殿?”如瑾问婆子。

 婆子依旧是茫然,“没有吧?奴婢没见他们出来,是不是去后头了?”许多寺庙佛像后面都有小小隔间,不从正门去,也就是后头了。

 如瑾紧紧盯着侧殿半开门扇,不知怎地,身上冷汗一层层冒个不停。其实本可以解释为她先前记错了,殿门本就是半开,或者是原本关着却被洒扫僧人打开了,一扇门开与合又有什么要紧呢?可如瑾心里头就是觉得不妥当,隐隐,她感到不安。

 “小姐有何吩咐?”

 崔吉声音猛然响耳边,将如瑾吓了一跳。

 她转过头,看见面无表情崔吉不知何时又站了原处,似是从来未曾离开过。一旁婆子也吓得不轻,连声嘟囔“崔领队来去怎么都不出声”

 “你去哪里了?”如瑾下意识询问。

 崔吉随手一指正殿侧面耳房附近,“去那边看看。”

 这回答等于什么都没答,如瑾知道他向来不喜多话,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,便放弃了这个话题。总之他回来,她便能安心一些。

 如瑾指指门扇半开侧殿,“那边有人进去过吗?”

 崔吉回答依然很短:“不知道,小姐去看看不就得了。”

 如瑾回头看看依旧祝祷未完祖母和两个丫鬟,再看看侧殿,终究放心不下,低声朝崔吉道:“劳烦崔领队过去探看一下,可以么?”

 崔吉眼角动了动,瞅着侧殿不言语,也不回答。如瑾正觉诧异,那边侧殿里却传出了一声一声木鱼击打,寂静院子里格外清晰。

 如瑾重重吐了一口气,暗笑自己草木皆兵,原来是有僧人进去做功课。她转身要回殿里,一只脚踏进门里时候,却想起突然消失胖僧人和另外几个和尚,刚刚放下心又提了起来,挥之不去诡异感再度蔓延心头。

 “引我们进来僧人们去了哪里,崔领队知道么?”习武之人耳目聪明,应该能察觉他们是何时离去。

 崔吉只用手指了指侧殿。如瑾不由疑心大起,婆子明明说未见僧人出门,侧殿与正殿又不连通,他们怎么去那边?她直直看向崔吉,却只看见他一如既往面无表情。

 她突然想起,这个人来历底细她并不清楚。

 因了他和杨三刀救过蓝家人性命,她便无形中对他们产生了依赖,总觉得他们会护着蓝家。他们入府当护院她不是未曾疑心过,但下意识,她总因当初救命之恩不愿意怀疑他们,甚至今还留了一个家中,带了一个路上,依靠他们保护自己和家人。

 然而,他们真可信么?

 僧人们奇怪消失,崔吉去而复返,以及他莫名其妙指示…如瑾心头不安越发重了。侧殿里木鱼声声敲击着,一下一下,间隔相同,十分沉稳。如瑾听耳中却觉得十分诡异。

 转身背对了崔吉,借着殿门这样,她悄悄从头上拔了一簪子下来,扣手心,笼袖中。“我去那边看看,你们好生照看着老太太。”她吩咐了婆子们一句,自己举步朝侧殿走去。

 崔吉太过奇怪言语和举动让她生了戒心,探看侧殿事情,她唯有自己来做。

 簪子锋利尖尾顶指腹上,她感到疼痛,却依然紧紧按着,用尖锐疼痛来抵消心中越来越浓不安。从正殿到侧殿不过几丈路程,如瑾却觉得距离如此漫长,每走一步,她心就猛烈跳动一下,砰砰声音隔了膛传到耳中,震着耳鼓。

 吱呀——侧殿半合门上被她推开时候,发出了微微侧耳声响。

 殿里只燃着两盏素荷灯,陈列一尊小小佛像之前。供着瓜果却没有檀香点燃桌案前,背对门口端坐着一个人。从背影身形来看,是个男子。笃笃木鱼声从他身前传过来,然而他却是一动不动。

 殿中唯有他一人,却不是和尚,因为如瑾一眼就看到了他披散脑后乌发,以及头顶束发玉冠。他穿着墨衣服,盘膝而坐,不动如松。

 如瑾握紧了袖中长簪,警惕盯着这人。低沉笑声却传进了她耳中,“让你进来一趟可真不容易。”

 木鱼笃笃声响成了这笑声陪衬,似是从很远很远地方飘渺传来似。如瑾顿时愣当地,几乎不能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。手指下意识用力,终于被锋利簪尾刺得低呼出声。

 她看看眼前背影,再转头看看正殿门口立崔吉,一瞬间有种天旋地转感觉。砰,她靠了门上,将朱漆木门撞得闷响。

 “关上门吧。”墨衣衫男子低声说道。

 如瑾扶着门站直了身子,抬脚迈进殿内,一手仍然紧紧握着簪子,一手反手关了殿门。门轴吱呀响声那样刺耳,木鱼营造出寂静里听人头皮发麻。

 “王爷安好。”她一个字一个字,用极低声音吐出了四个字。

 笃笃木鱼声依旧没有停,墨衣男子又低低笑了,“你竟还记得我声音。”

 “崔吉是你安进蓝家人?”如瑾紧紧贴门上,怀警惕看向他。

 笃,木鱼发出了后一个音符,然后骨碌碌,击槌就被扔到了地上,一直滚到杏黄绣了暗莲纹桌案帷幕底下。如瑾这才确定敲击木鱼人一直就是他,那样一动不动,也不知他怎么办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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