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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00 乱点鸳鸯
 贺姨娘进内室到青苹跟前看了看,也是吓得不轻,退出来想要感叹几句,见着蓝老太太场便住了口,她这样身份自是不敢说话,轻轻走过去站了秦氏身后。

 蓝老太太端坐主位上,气度沉凝,嘴角紧紧抿着,俨然有了往日威势。秦氏亲手奉了一盏茶上去,她接了,便往秦氏间看了看,问道:“你身子如何,腹中孩儿可安稳?”

 秦氏身子素来瘦弱,入秋后穿衣服也不似夏日单薄,且月份不深,此时是看不出来,只似平一样。见婆婆问起,秦氏下意识用手抚了抚肚子:“劳您挂心,媳妇一切都好,孩儿也不错,每用着安胎药物饮食呢。”

 蓝老太太点了点头:“嗯,这样就好。你们侯爷一直未有嫡子,这次是个男嗣才好。”

 秦氏脸色略有尴尬,只低了头没做声。老太太拿起茶盏慢慢抿了一口:“子嗣要紧,你好好养着,家里事情就不要心了。”

 如瑾眉头微蹙,暗自忖度祖母这话是什么意思。秦氏未曾听出话外之音,闻言依旧恭顺答说:“这些日子是没怎么管家里事了,都是贺姨娘和瑾儿持,媳妇只一心养胎。”

 老太太点了点头,抬眼看一眼贺姨娘,将之看得深深垂首,又看一眼如瑾,说道:“她们毕竟年纪轻,没怎么经过事,家里琐事繁杂难免照顾不周。这些日子家宅不太安宁,也是她们疏忽了。”

 这话听着不好,贺姨娘吓了一跳,连忙告罪:“不关三姑娘事,一切都是妾身过错,让老太太和太太忧心了,妾身一定加勤谨。”

 “每个人生来就是有分别,比如那雀儿飞不上高天,泥鳅也入不了深海,再努力也不顶用。”老太太立刻接了一句,让贺姨娘脸色紫涨。老太太又道,“瑾丫头一个姑娘家,眼看到了出阁年纪,总持家里事情也不好。”

 秦氏此番是彻底听明白了,惊疑万分,知道婆婆这是有夺权兆头,连忙稳住心神赔笑:“您老人家说是。不过贺姨娘很是伶俐,媳妇多指点她一些就是了。瑾儿那里媳妇和您想一样,觉着她要到了嫁人年纪,若是什么都不懂,以后到了婆家未免让人笑,是以先让她拿家里事情练练手,免得后手忙脚。”

 老太太冷冷盯了秦氏一眼:“你如今说话也利索了许多,我说一句,你能说上一大通。”

 “…媳妇不敢。”

 老太太道:“不必多说了,从今起,你安心养胎,瑾丫头老实房里待着,读书习字做针线都是好,家里事情我来安排。”

 屋中众人都是吃惊,贺姨娘连忙去看秦氏和如瑾,惊异不已却又不敢说话。

 “婆婆,您身子才好些,怕是…”

 秦氏刚说了半句,老太太已是打断:“我身子无事,难道你们觉得我不顶用了么。”

 孙妈妈忙堆了笑替秦氏说话:“太太是担心您老人家身子骨,一路从青州到京里奔波劳顿,家里琐事又多,怕您累着。”

 “主子们商量事情,你什么嘴,有你说话份么?”蓝老太太脸色一沉。

 孙妈妈是秦氏陪嫁进来,地位与别奴仆并不一样,即便秦氏未曾管家那些年,府里上上下下也都给她一些体面,哪有人当面这样不留情面。

 听着老太太这样说话,孙妈妈脸色窘迫,却不得不跪下告罪:“是奴婢失言。”

 秦氏忙道:“请婆婆息怒。”

 蓝老太太扶了吉祥手,从椅上慢慢站起来,“家里连番出事,一也不曾清净过,我倒是想息怒,想安稳享几晚年清福呢,谁知底下并不给我享福机会。既如此,我也只得撑着这把老骨头出来动一动,镇镇这些不安分牛鬼蛇神。”

 她这话一说出来,屋子人谁都不好接话,一刹那寂静至极。老太太抬脚缓缓朝外走,一边走一边道:“这里是京城,又不是青州那小地方,你们需得知道,这样地方丢人可是丢得彻底,所以都给我注意着些,把那些七八糟心思收敛收敛,莫我眼皮底下抖落了。”

 瞅了瞅如瑾,她又道:“你有空可去你四妹妹那里坐坐,她那里安静,便于休养心身,闺阁女孩子就得这样才好。”

 老太太扶了丫鬟手,带着人回了自己房里,留下秦氏等人屋中面面相觑,各自思量。

 贺姨娘叹口气,先过去将孙妈妈从地上扶了起来,挥手将外间侍立几个丫鬟都遣了出去,低声抱怨道:“老太太这是闹哪出呢,家里糟糟又不是咱们,无端朝咱们发什么脾气,有精神不如去管管东院人。”

 孙妈妈低头拍打着自己裙上沾灰土,方才颜面失,一时尴尬。秦氏皱眉道:“婆婆她看起来似乎是清醒了,怎地行事说话却这样没有方寸,难道是前番受惊过度留下尾巴。”

 下意识她就去看女儿,这些日子她早已习惯了遇事听从如瑾见解。如瑾扶着母亲到椅子上坐了,垫了软软靠枕上,沉思一会,缓缓道:“祖母不是没有方寸,她大约是思量好了,打定主意要整治家门。”

 想起吉祥暗地过来说那些话,如瑾越发笃定。孙妈妈抛开自己尴尬,赶紧跟着思虑想主意,担忧道:“看老太太意思,似乎责怪我们,难道是有谁她耳边嚼舌头,说了我们坏话?”

 如瑾道:“说不说坏话,几场闹腾都明摆这里,老人家找谁问问都能知道得清清楚楚。祖母她向来精明,不是能被几句闲言左右人,此番她想拿回管家权只能是她自己主意,不会是别人撺掇,也没人能撺掇得动她。”

 几个人想了想,都觉如瑾说有理,孙妈妈道:“太太好不容易才重掌家理事,才过了几天,定然不能就这么将权放了,咱们得想个主意才是。总算没了二太太捣乱,老太太又跑出来什么手呢。”

 “妈妈错了。祖母她要接权就让她接,这家里她大,父亲也不得不听她,我们又有什么办法能改变她主意。”

 “可是…”

 “妈妈不必忧心,以祖母手段和习惯,必定是要将家里好好整治一番,这和我们初目一样,我们又何必阻拦。”如瑾看向秦氏,“何况母亲如今确实不宜劳神,不如就让祖母自己做去,我们倒能省事了。”

 秦氏双手叠腹部,是自从她有孕以后不自觉生出习惯,“瑾儿说也对,我并不是非要这个管家权不可,当初也不过是为了让咱们日子好过一点罢了。如今东府被侯爷训斥了,再不能手祸害这边,咱们以后想必会安稳许多,了权出去,不心也罢。”

 孙妈妈仍是不能放心,皱眉道:“就怕老太太一直偏疼东府,站出来理事之后,又会着侯爷跟东府和好,两边再掺和一起。”

 如瑾想起夜里自己祖母边说过话,又想起吉祥透东西府分奴才事情,仔细将这两所有事情联系一起想了一想,虽还不能确定吉祥所言真假,但也能从中忖度出一丝方向,大概是要行一些严苛事情出来整顿家里风气。

 如瑾便道:“妈妈放心,父亲此番是为了什么和东府决裂,难道妈妈忘了么?都是恶毒忌讳之事,放祖母那里也是不能饶过,何况还有蓝如璇布偶,直接指向就是祖母自己,若是这样情况下祖母还能不计前嫌,她就不是祖母了。”

 “可即便没了东府,咱们自己院子里也是不太安稳…”

 “祖母要管不就是这个?”如瑾安抚道,“总之妈妈不必担心就是,待祖母将家宅整顿好了,咱们跟着他老人家享清福。”

 贺姨娘一旁听了一会,只提了一件:“太太,姑娘,容我说一句,别我都不担心,就怕老太太跟咱们这边过不去。听她老人家刚才话音,似乎是有些误会了,将家里事怪责到咱们头上。”

 如瑾道:“这也是情有可原。祖母她毕竟糊涂了许多,没曾亲身经历这些事情,待到如今清醒了,一看家里成了这样哪有不忧心,会迁怒是显而易见事情,咱们倒是不必紧张,毕竟源头是由东府而起。她老人家要说点什么发由她去,咱们听着就是。”

 秦氏听完这一番对答,不由点了点头,感叹道:“老太太毕竟心疼是侯爷两兄弟,见着儿子们闹成这样,迁怒儿媳也是必然,疑心是儿媳妇暗地动手脚,才让亲兄弟反目成仇。”

 “自然是儿媳妇动手脚,但却不是母亲您,而是我那好婶娘。总之这事咱不用理会就是了,由着她老人家自己处置去。只是有一样,她刚刚清醒,这样劳神伤心怕会损了身体,需得嘱咐身边人好好照顾着。”

 如瑾惦记着内室里躺着丫鬟,见母亲安心不虑了,就要转进去看顾青苹,劝着秦氏回房休息去。秦氏打发孙妈妈去叮嘱吉祥如意小心伺候老太太,和女儿一起回了内室,只道:“我不累呢,哪里都是歇着,我就跟你一块守着这孩子,到底看着她醒了我才能放心。”

 青苹脸色苍白躺上,依然未曾醒转,昏中不时皱起眉头似是疼得厉害。寒芳进来边伺候着她,给她擦汗喂水,不时查看一下伤口。

 如瑾陪着母亲坐一旁,静静守着,屋中一时静谧无声。

 事发之前如瑾本躺着休息,身上还因月事难受着,闹腾了这半,又惊又急,连带着思量老太太行事又伤神,当时还能撑着,此时稍稍一松下来,坐那里就觉得头晕气虚,上十分酸疼,腹部也寒凉着隐隐作痛。

 秦氏很发现女儿脸色不好,忙问:“你怎么了,可是惊着了?”问完又想起如瑾正小日子当中,不免心疼,“这种时候怕折腾劳神,真是,怎就出了这种事。”忙叫丫鬟拿了毯子过来给如瑾盖下身,又重灌了滚热汤婆子进来让她捂着肚子。

 如瑾后背也垫了两个软软背枕,缓解上酸痛,抱着汤媪坐了一会方才觉得好些,笑向母亲点了点头:“没事,您不用担心,倒是您该小心别累着。”

 秦氏摸摸她头发,柔声道:“靠着眯一会吧,等青苹醒了我叫你起来。”

 如瑾便闭了眼睛,歪软枕上,坐椅上假寐。其实却是未曾睡着,合上眼,还是思虑着家中事情。方才虽然用各种理由安慰了秦氏等人宽心,但对于老太太举动她仍然有所担忧。

 老太太到底要怎样行事呢?想起吉祥掏出来药粉她就觉得不安,恐怕老人家一时急怒之下做出不好事情来。而临走时老太太提起蓝如琦又是因为什么,这丫头不声不响,家里连番有事她也不往前凑,整就是房里待着,但愿老太太只是见她安静一时提起,不要因为别事才好…

 …

 京都里头热闹几条街市,每都是人来人往,繁华昌荣,店铺鳞次栉比沿着宽敞道路延伸出去,老远都望不到头。

 蓝泯惯常喜欢街上逛,或者骑马,或者走路,怎么舒坦怎么来。但这一带着随从出来,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沿街晃,而是急匆匆直奔了一间有名金玉铺子。

 客伙计见他穿得体面,笑呵呵将人接了进去,蓝泯没听伙计胡扯,直接去柜上指了一套六棱草兽酒器,“将这个用鲜亮盒子盛了,给老爷我包起来,点。”

 坐堂掌柜赶紧笑着招呼伙计去收拾,眼珠一转,朝蓝泯躬身笑道:“承蒙老爷惠顾,这套酒器是咱们店里顶尖师傅打制款,老爷真有眼光。不瞒您说,上次一位老主顾来,身上银钱没带够咱们都没敢给他优惠,实是东西太好,少一两都对不起这个器形。”

 蓝泯脸色不悦,冷哼道:“少跟我装腔作势,老爷我不少你一文钱,实说吧,多少银子能卖。”

 掌柜抱拳:“都是十成十足金,老爷定然识货,所以价钱么,这个数。”掌柜伸出三个指头。

 蓝泯身后长随瞪眼睛:“诓谁呢,那一整套东西也不够百两金,你却敢要三千两银子!”

 “小哥这话说得有趣,要是换金子您直接跟人换去,何必到金玉铺子里来呢。咱做又不是金银兑换买卖,难道东西有多重就跟您兑多少银子不成?”掌柜笑着指了指门外牌匾,“咱家字号全京城谁人不知,出了这个门,您再找不到跟这里一样款式,您不妨出去打听打听,高门贵户里许多人家都用是咱家器物,三千两银子实不亏。”

 这话面上客气,配着掌柜皮笑不笑表情,就有了夹意味。蓝泯脸色呵斥了长随一句:“不懂别说话!”

 伙计已经包了酒器收拾妥当,掌柜接手中,笑眯眯看着蓝泯。蓝泯从袋里掏出三张银票甩柜上,掌柜拿过来细细看了几眼,脸上笑容彻底绽放了,恭恭敬敬将盛了锦盒包裹双手递上。

 蓝泯回身便走,长随赶紧上前接了包裹匆匆跟出去。到了店铺外头,走出了两个街口之外,蓝泯脸上怒意还未曾消退。眼看着出了闹市挤挤挨挨人群,他翻身上马一甩鞭子,驱着坐骑步前奔。

 “狗眼看人低东西,等老爷发达了,京城里看你们还敢不敢小觑我,老爷我登谁家门,谁就得给我点头哈伺候着!”

 他带怒策马街上跑着,惹得行人纷纷避让不迭,还差点踢翻了两个路边摊子,一路而去,身后行人纷纷戳他脊梁骨。

 就这么一直到了长平王府附近街道上,眼看着就要进了府第范围,遥遥已经可以看见有披甲兵卒路口巡逻,蓝泯这才勒缰停住了马,挂了鞭子,翻身下马。后头随从们纷纷赶上来,跟他身后探头向前张望。

 虽然曾经进京许多次,但这里蓝泯却也没来过,皇族地盘,寻常人没事不会轻易接近,以免不小心惹祸上身。如今站这里,遥遥看着前头肃静宽阔青石大路,看着高高院墙里隐约出轩昂楼阁,蓝泯不觉心生向往,隐约有了一种错觉,似乎那里头正住着他女儿,而他此来就是以岳家身份前来探望。

 这想法不让他十分兴奋,刚才金玉铺子里惹下闷气也顿时散了,膛,面期待就朝前方行去。只消转过前头路口,就是王府正门街道了,他袖中笼着给兵卒和门房们见面礼,都是金贵玩意。

 然而这里才走了几步,前头路口处兵卒们却齐齐停了巡逻,矮身参拜了下去。蓝泯猛然一惊,难道是长平王心有所感,竟然也恰恰出府么?

 却见两队持甲兵从街口转出来,队列严整,甲胄鲜亮,隔得老远就让蓝泯感受到了肃穆之气。他连忙带着随从们牵马退到墙边,以免挡了人家路,刚到墙站好了,前头甲兵之后转过一辆明黄穹顶四轮马车,一水枣红色高头大马拉辕,连马蹄踏下声音都是齐整。

 蓝泯心中兴奋与惊疑加着,眼睛骤亮。车顶敢用明黄颜色,普天之下也就那么两尊,地位比长平王还要高,他暗忖自己这是走了什么运,竟然误打误撞面碰见。

 二话不说,前头马车还有老远,他这里已经带人跪下了,恭恭敬敬候墙边,心中不住默默念佛,只求那马车里人能注意到他。

 十丈,五丈,两丈,一丈…

 甲兵路过蓝泯身边一直前行,马蹄声声已至近前,车轮辘辘碾青石路上,蓝泯却感觉是碾自己心头,每一声都碾出一滩血来。

 “怎么还不停,就要过去了吗,难道不会注意我吗,不屑于理会我么?”他嘴扇动着无声嘟囔。

 几匹高头大马踏过前头去了,车轮子也从他低垂视野里碾过,他看到了车后甲兵靴子。

 唉!罢了!就当没这回事吧。蓝泯心中滴血,无声长叹。总之也没什么损失,等这队车驾过去,他再直接去长平王府拜门就是。

 他膝盖微动,已经有了起身准备,不料须臾之间那车轮声和马蹄声,以及甲兵皮靴踩石板路上声音全都停了下来,四周出现了让他恍惚寂静。

 他眨了眨眼睛,尚未反应过来,一双白底皂靴匆匆而来,出现他眼前。

 “你是谁?”尖声尖气声音响他头顶。

 蓝泯心头狂喜,几乎就要跳起来,他强着激动抬起头来,顺着那双靴子往上看,看到了一身绿衣宫款直袍,上面是一张白净无须面孔。

 内侍!蓝泯激动朝前头瞅了一眼,那明黄顶盖马车静静停那里,车盖四角垂下苏尚微微晃动,光,了他眼睛。

 “你是谁?”方才声音又重复一次。

 蓝泯连忙回神,冲着内侍堆一脸笑容,谦恭道:“公公有礼了,下官检校水部主事蓝泯,青州襄国侯胞弟。”

 内侍听前头“检校”二字,知道他是虚衔挂名官职,心中已起轻视之意,待到听说是襄国侯府人,目光一动,含了笑点点头算是招呼,匆匆回去禀报了。

 蓝泯不免转头去看,见那绿衣内侍车边跟一个红袍内侍低语几句,红袍内侍就躬身朝车内说着什么。须臾,红袍内侍挥了挥手,绿衣内侍又跑了过来。

 “蓝主事请起,太子殿下召您车前回话。”内侍脸上带了笑,已经没有先前开始倨傲。

 蓝泯心头砰砰直跳,“太子殿下”几个字犹如洪钟大吕,将他震得晕晕乎乎,差点没给内侍叩头谢恩,好还不算糊涂透顶,及时反应过来,没做出这样丢脸事情。

 几乎是连滚带爬起了身,蓝泯将随从们都留原地,独自一人虚飘飘跟内侍身后朝马车而去。不过三丈左右距离,蓝泯却觉得如同走完了一生,后荣登极乐世界似,而这短短三丈石板路就是那接引极乐虹桥。

 “微臣检校水部主事蓝泯参见太子殿下,殿下千岁千千岁!”直到跪车外说完了叩见敬语,磕头参拜完毕,蓝泯仍然觉得一切犹如梦境。

 “蓝主事不必多礼,且请起来说话。”

 太子声音车内响起,语音不高,且这嗓音对于男人来说是略嫌尖细了一些,比方才那内侍也不了多少,颇为柔。然而停蓝泯耳中,那就是如同天籁。

 他跪地上又磕了一个头,这才慢慢站了起来。车门车窗俱都关着,他什么都看不见,但也仍然不敢抬头直视,只垂首规规矩矩站着,口中说道:“微臣有幸得见太子玉銮,感激涕零,不胜欣喜,实乃毕生之大幸。”

 太子呵呵笑声传出来:“襄国侯与我朝有大功,能够路遇他胞弟,倾谈一二,也是本宫之乐事。”

 蓝泯听见“襄国侯”三字只觉刺耳,面上却不敢出任何不悦之,只道:“为国忠,报效朝廷,这是微臣家中世代相传祖训,微臣等人丝毫不敢忘记皇恩,时刻准备着赤胆报恩,哥哥立了功业得圣上奖赏,微臣这里除了羡慕与同沐皇恩欣喜外,也加坚定了为国为民报效之心。”

 太子放声大笑起来,笑了半,击掌赞叹:“蓝家是忠诚赤胆之人,本宫甚慰。”

 蓝泯还想要继续奉承,太子却主动转了话题,问道:“不知蓝主事因何到这里来呢,可是要去拜访七弟?”

 蓝泯心头念头转了几转,终一横心,陪笑将来意直接说明:“殿下所料甚是,微臣正是要去长平王爷府上拜望,只因当从青州来京时一路与王爷同行,多得王爷照料看顾,实心怀感激。兼王爷于蓝家有救命之恩,微臣家中小女亦曾与王爷同车烹茶而谈,无论于公于私都是情,是以微臣此来,一为答谢王爷,二则也是探望王爷安好。”

 他有一点赌博之意里头。心想当着太子面说出了女儿和长平王事情,有襄国侯如今光彩脸面摆那里,太子碍着体统,想必不能容忍此事不了了之,不然长平王戏功臣之女事情传出去,与他们皇家名声可是大大有损。这样一来,可比他亲自去长平王府上转着弯暗示求告来得痛多了,事成几率大大增加。

 车中太子沉默了一会,方才又开口道:“路途上事情让你们侯府受惊了,如今父皇已经诛叛贼余,也算给蓝家一个待,功臣无辜遭殃,实是令人心痛不已。”

 “有皇上和殿下恩泽庇佑,微臣一家上下感激万分,即便遭了凶险也是甘之如饴。”蓝泯马拍得。

 “蓝主事好会说话。”太子笑了一笑,话锋一转,“方才听你说起什么同车烹茶之事,本宫倒是未曾料到两个弟弟与你们通行一路,还行出这段故事出来,也算一段佳话了…”

 蓝泯闻言心中惊喜,暗道自己赌对了,果然有门。

 太子问道:“蓝主事家中女儿很会烹茶么?”

 蓝泯忙躬身回答:“只算略略懂些皮,殿下跟前不敢称‘会’,小女家无事时只那些琴棋书画消遣着,烹茶一道也是女孩子打发时间玩意罢了。”

 “哦,还精通琴棋书画,实难得,襄国侯家果然世代书香,养出来孩子都是出众。”

 “不敢当殿下夸奖。”

 太子沉片刻,笑道:“蓝主事兴许不知道,本宫日常事忙,倒是不这些消遣上留心,但本宫六弟却是个雅人,惯爱书画,喜欢奏琴品茶之类事情,与你家女儿倒是很像。”

 蓝泯一愣,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,怎么说着七皇子却提起六皇子来了。他狐疑着没敢立刻接话,暗忖莫不是太子口误,将“七”说成了“六”?

 却听太子又道:“不如这样,本宫来给你们做个媒,就将你家女儿配与本宫六弟如何?从此才子佳人,花前月下品茶诗,岂不是神仙生活。”

 蓝泯脑中轰鸣,顿时骤惊骤喜,唬得说不出话来,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没找机会开口,太子却主动提出了婚配之事,这根本简直就是天上掉金饼,地上冒珍珠啊!

 “殿、殿下…这…”他舌头打结,一时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了。

 太子呵呵一笑:“怎么,蓝主事对本宫想法有什么异议么?”

 “不敢!微臣不敢!”蓝泯一个灵,甩了甩脑袋,将恍然如梦蒙之感甩掉,连声否认。

 “那么蓝主事觉得如何?”

 蓝泯趴下就磕头:“微臣谢殿下成全,殿下大恩,微臣一家上下感激不,感激涕零,感…”

 “好了好了,起来吧。”太子笑着打断他,“多大点事,有什么可谢,本宫惯来喜欢成人之美,只要蓝主事不嫌本宫点鸳鸯谱就是。”

 “微臣怎会作此想法,微臣心中实是欣喜万分哪。”蓝泯爬起来,口中奉承话就像倒豆子似倒了出来,“家中小女资质浅薄,微臣就是做梦也想不到能和王爷攀亲,还有太子殿下作保,这简直就是三生三世也修不到大福分,微臣真是不知该如何感激殿下大恩,唯有加坚定一颗报国赤诚之心,为我大燕、为皇上、为殿下忠报效,鞠躬瘁死而后已…”

 一旁几个内侍眉头,纷纷垂了眼睛,要不是日常修养功夫练得好,恐怕就要笑出声来。一个靠银子捐出来虚衔而已,被殿下给面子称呼一声“蓝主事”,就忘乎所以敢谈什么忠报效,还要“鞠躬瘁死而后已”,拿自己当内阁首辅了么?就是内阁首辅怕是也不敢这样嬉皮笑脸说忠。

 太子显然也是修养极好,听到这样荒唐之言也没笑话,反而很认真说道:“蓝主事且慢感激本宫,有件事需得说与你知道,六弟已经册过正妃,你家女儿若是到他身边,是没有正室位置可做,这一点蓝主事不觉得委屈么?若是为难,就当本宫方才话没说过。”

 蓝泯到了现,才明白太子真不是口误,原来一直说就是六皇子永安王。因为六皇子曾大婚娶过正妃,而七皇子尚未婚配,这是人人皆知事情,太子再口误将“七”说成“六”,也不会误到将两人婚事都说颠倒,看来是真给六皇子说媒。

 蓝泯感到很疑惑,为什么明明是长平王府附近,两人先前聊得也是长平王,后太子却给永安王保起了媒,这唱是哪出戏?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。

 然而太子已经将话说到这里,他也感激涕零答应过了,如今却不能再有什么反悔之意,否则伤了太子面子,那他以后恐怕就没什么好果子吃了。而至于正室不正室这种事情,能跟王爷扯上关系已经是了不得喜事,是不是正妃又有什么所谓,何况以他这个身份,又不是正统侯爵,想让女儿当王爷正妃岂不是痴心妄想。

 当下蓝泯心里念头电转,毫不迟疑就开口道:“殿下过虑啦,小女有幸服侍王爷身边已经是毕生大幸,岂敢妄想正妃之位,就是给王爷做个侍婢都是几世修来福分,怎么会觉得委屈。”

 “呵呵,蓝主事太过谦了,你是襄国侯胞弟,你家女儿是襄国侯至亲侄女,又怎能只给六弟做侍婢,岂不让天下人笑我们皇家薄待功臣。既然你无异议,那么这件事就这样定了,本宫让六弟那里择个吉。”

 太子言毕,蓝泯躬身拜谢:“殿下做媒,微臣荣幸之至,这就回去给女儿置办嫁妆,训诫她恪女德,后好好服侍王爷,莫要辜负殿下盛恩。”

 这话听着别扭,又是服侍王爷又是不辜负殿下,不知道人还以为他家女儿要一女侍二夫。几个内侍又是暗自忍俊不,板着面孔直往蓝泯脸上瞄。蓝泯却未曾注意到旁人眼光,只一个劲兴奋不已。

 太子车内道:“那就这样,时候不早,本宫要回去理事了,蓝主事自便。”

 车边红袍内侍扬声:“起驾——”

 前方甲士步履如一,扬戈而动,四轮马车再次辘辘碾过青石大路,东宫太子仪仗就这样从蓝泯跟前驶过,渐渐消失远处街角。

 蓝泯跪伏地恭敬相送,只道车队转过路口看不见了,才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,怔怔望着街角车驾消失地方,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,有一种如坠云端如梦境感觉。

 “老爷!老爷?”随从们从那边跑过来,连声呼唤呆愣主子。

 蓝泯回头一把抓住一个随从:“,掐我一下,掐我啊!让我看看是不是做梦,我是不是做梦!”

 随从们吓了一跳,被抓着那个张大了嘴又惊又怕地看着他,“老、老爷您…您别吓唬小…小可不、不敢跟您动手。”

 “哈哈哈哈!我是不是做梦,啊?你们说老爷我是不是做梦?”蓝泽抓着随从胳膊猛摇,将人摇七荤八素。

 其余几个怜悯地看着被摇同伴,结结巴巴回复:“老爷您怎…怎么了,可别是中了吧。”

 “哈!你们这群蠢材!”蓝泯放下了随从,三步并作两步,一路小跑奔向自己坐骑,然后翻身上马甩了鞭子猛,“驾!走!走你这畜生,跟老爷我回家!”

 “哎…老爷您不去长平王府了么?”几个随从赶紧各自上马追后头。

 “去什么长平王府,哈哈哈——”蓝泯一路咧着嘴往前跑,意气风发,不能自已。

 随从们拼命策马追上去,眨眼间全都跑了个干净。王府前头甬路上恢复清净,只有风卷了几片落叶飘摇而舞。

 …

 长平王府内,后园,锦绣阁。

 秋日午后暖余晖是橙金色,夹着几缕晕红,似是美人醉后酡颜,透过窗前悬挂轻而柔软樱霞纱照进屋里,落光可鉴人青金色砖地之上。

 长平王盘膝坐湘妃榻上,一头墨长发松散披垂着,与他身上玄黑宽袍融了一起。贺兰躬身垂手立几步远地方,低声禀报着王府之外刚刚发生事情。听得太子将蓝泯之女配给了六皇子,长平王斜飞入鬓长眉略微一动。

 “太子做好媒,呵呵,不错。对了,襄国侯那个侄女叫什么来着?”

 贺兰回答说:“叫蓝如璇,是蓝老太君长孙女。”

 “嗯。”长平王微微点了点头,想起当回京路上那一次邂逅,笑道,“她烹茶手艺还算可以,六哥那里素好雅事,肯定是会喜欢太子这样安排。”

 贺兰低声提醒:“太子殿下是听说蓝家大小姐曾与王爷同车烹茶之后,才将她配给了六王,依小看来,是要挑起王爷和六王嫌隙。”

 长平王不以为意:“我这个三哥向来都是如此愚蠢,见怪不怪。我跟六哥去外头玩了一趟,他是心里害怕了,生恐我们联手对他不利,这些日子对我无端亲近许多。如今一得机会就要挑拨,总之是要分离我们。只可怜六哥啊,这襄国侯府烫手山芋,他不接也得接了。”

 贺兰言简意赅:“蓝家大小姐才貌上佳。”

 “哈哈哈,贺兰你也学坏了。”长平王仰头大笑,“罢了,去准备贺礼吧,等六哥那里喜事一定就给他送过去。”

 “是。”贺兰躬身退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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